一、问题的产生

笔者在进行《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教学中，尝试采用了问题法教学方式进行教学——课前学生预习，要求每一位同学提出一个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问题，然后汇总形成教学思路。有几位同学问道：“别里科夫为什么要恋爱？”乍一看这个问题让人不屑一顾，仔细想来却值得深思。难道仅仅是增强文章的讽刺效果？即使有此作用，那么又是如何实现的？这个问题在我脑海萦绕了很久，直到今天落笔去尝试自己的解读。笔者尝试从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中关于人的社会属性的论述以及翻译家汝龙所翻译的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未删减版加以解读。

二、人是什么？

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对人的属性做了很好的阐释，他认为“人是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又进一步阐释了人与语言、艺术、宗教等的关系，定义人为文化的人。如果说语言是一种符号，是一种文化，那么人的恋爱婚姻更应该是一种符号，一种文化。或许有人会说恋爱婚姻是迫于人类繁衍，这有点像中国传统意识里说的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但应该没有人反对恋爱婚姻之于人类的重要意义并且是人类文化的标志性符号吧。

既然如此，那么描写恋爱婚姻就成了文学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巴金在《家》里重点塑造的人物觉新，除了描写其长房长孙的身份外，其奉行的“作揖主义”的悲剧性更因为其恋爱婚姻的不幸而让人深感同情。觉新和表妹钱梅芬从小青梅竹马，本来可以拥有很幸福的未来却因双方家长的一时赌气而棒打鸳鸯。且不说钱梅芬后来抑郁而死，就是觉新也只能慨然浩叹。好在后来的妻子瑞珏温良贤淑，可以慰藉觉新处处作揖的窘境，补偿其心里的缺憾。就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相信封建迷信并无力反抗的瑞珏为避“血光之灾”被迫到城外分娩并难产而亡。而觉新竟然束手无策，丧妻丧子，这样的打击对觉新来说太过残忍，但我们读者在同情其之余又恨其软弱而不知争取和反抗。正是这样的恋爱婚姻情节的设计和安排才更好地完成了主人公觉新的刻画。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曹七巧没有正常的恋爱与婚姻，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一步步沦为让正常人“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最可怕的是她不仅被锁住，而且亲手葬送了自己儿女的幸福。这也是因为恋爱婚姻的情节安排而让人物性格更鲜明，人物塑造更成功。哪怕是《雷雨》中蘩漪和周萍的不伦之恋，对塑造蘩漪这个“爱起来一把火，恨起来一把刀”的阴骘形象也有无法代替的作用。充满活力的有生命张力的蘩漪怎能长期忍受专制压抑的周公馆的生活？爱情就成了拯救她的救命稻草。《围城》里，正是在与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的关系中，方鸿渐的性格特征才更明显，人生的荒诞与无奈才更让人唏嘘不已。

由此看来文学作品中通过恋爱婚姻情节来刻画人物是常用的手段，更是因为恋爱婚姻是一个正常人必须面对的事情。无法正常面对的人往往是性格扭曲、心理变态者，如曹七巧之流。作为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当然也会面对恋爱与婚姻，更何况作者是把别里科夫当做“人”来描写的。不管是译名《装在套子里的人》还是《套中人》，别里科夫都还是“人”。在高中语文教材里，有这样一段：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别里科夫打了雨伞，穿了雨鞋，卷起裤腿，正在走路，臂弯里挽着华连卡；下面缀着一个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即使是漫画事件，也是把别里科夫当做一个人来写的。那个希腊文被翻译为“人”，但给人的感觉恰恰相反，本来再正常不过的恋爱婚姻到了别里科夫那里就成了催命曲。

这让我们感觉别里科夫已经不能适应正常的社会生活了，就像《子夜》里的吴老太爷必然被风化，走向消亡，因为他已经是异化的人了。

三、汝龙翻译的《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未删减版

高中教材是节选，学生在理解别里科夫与华连卡的恋爱甚至别里科夫本人都有一定的受限。而未删减版则能更好地展示别里科夫的全貌。姑且不论这种删减是否会偏离契诃夫原作的主旨，可以肯定的是对理解别里科夫以及作者的意图都是有影响的。原文有更多篇幅是在写别里科夫的恋爱与婚姻，可见契诃夫也是想通过恋爱婚姻的情节设置来达到刻画人物的目的。当然对别里科夫的漫画式的讽刺也更淋漓尽致。比如：

“别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布尔金接着说，“同住在一层楼上，他的房门对着我的房门。我们常常见面，我知道他在家里怎样生活。也还是那一套：睡衣啦、睡帽啦、百叶窗啦、门扣啦，各式各样的禁条和忌律，还有：‘啊，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大斋的饮食有害处，可是吃荤又不行，因为人家也许会说别里科夫不持斋；他就吃用牛油炸的鲈鱼──这东西固然不是大斋的吃食，可也不能说是斋期禁忌的菜。他不用女仆，因为怕人家说他坏话，于是雇了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厨子，名叫阿法纳西，这人傻头傻脑，爱喝酒，从前做过勤务兵，好歹也会烧一点菜。”

这一段描写入骨三分，连饮食的欲望都受压抑的人，在情欲方面会有怎样的表现呢？或许作者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安排了大篇幅的恋爱婚姻情节。

……她呢，已经不算年轻，年纪有三十岁上下了，可是她长得也高，身材匀称，黑眉毛，红脸蛋──一句话，她不是姑娘，而是蜜食水果，活泼极了，谈笑风生；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歌，老是笑。她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我记得我们初次真正认识柯瓦连科兄妹是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在那些死板板的、装模作样的、沉闷的、甚至把赴命名日宴会也看做应公差的教师中间，我们忽然看见一个新的艾芙柔黛特从浪花里钻出来；她两手扠着腰，走来走去，笑啊唱的，跳跳蹦蹦……她带着感情唱《风在吹》，然后又唱一支乌克兰的歌，随后又一支；她把我们，连别里科夫也在内，都迷住了。他挨着她坐下，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说：

“小俄罗斯语言的柔和跟清脆叫人联想到古希腊语言。”

这句话她听着受用，她就开始热情而委婉地对他讲起他们在夏嘉契斯基县有一个庄园，她的妈就住在庄园上，那儿有那么好的梨，那么好的甜瓜，那么好的卡巴克！乌克兰人管南瓜叫做卡巴克，管酒馆叫做希诺克，他们用番椒和茄子熬我们的那种浓汤：“可好吃了，可好吃了，简直好吃得要命！”

从删减的这一部分可以看出华连卡的热情似火以及让人难以抗拒的女性魅力,连别里科夫都动心了呢。你看他的称赞“小俄罗斯语言的柔和跟清脆叫人联想到古希腊语言”，并且还“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只是还透露出几分滑稽可笑，连夸奖女性时也不忘记古希腊语言。这时候的别里科夫给人的感觉是遇到爱情似乎得到了拯救，会脱胎换骨。事实上并非如此……

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开始向别里科夫游说：他应当结婚了，他的生活没有别的缺憾，只差结婚了；我们大家向他道喜，做出一本正经的脸色说了各种俗套，例如，“婚姻是终身大事”。况且，瓦连卡长得不坏，招人喜欢；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儿，有田产；尤其要紧的是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于是他昏了头，决定真该结婚了。

“哦，到了这一步，您就应该拿掉他的雨鞋和雨伞了，”伊凡·伊凡内奇说。

您只要一想就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他把瓦连卡的照片放在自己桌子上，不断地来找我，谈瓦连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是终身大事，常到柯瓦连科家去，可是他一点也没改变生活方式。刚好相反，结婚的决定对他起了像疾病一样的影响。他变得更瘦更白，好像越发缩进他的套子里去了。

“瓦尔瓦拉·沙维希娜我是喜欢的，”他对我说，露出淡淡的苦笑，“我也知道人人应当结婚，可是……您知道，这件事发生得这么奇突……总得细细想一想才成”。

“有什么可想的？”我对他说，“一结婚，就万事大吉了。”

“不成，婚姻是终身大事；人先得估量一下将来的义务和责任……免得日后闹出什么乱子。这件事弄得我烦死了，现在我通宵睡不着觉。老实说，我害怕：她和她哥哥有一种古怪的思想方法；您知道，他们对事情的看法有点古怪；她的性子又很野。结婚倒不要紧，说不定就要惹出麻烦来了。”

这一部分的描写可谓更进一步，完全压抑了自己情欲的别里科夫完全是在用身子束缚捆绑自己以至于无法呼吸。可是接下来的进展让人始料未及，热情阳光的华连卡用笑声杀死了他。对于别里科夫来说这或许是最完美的结局。

如果学生能看到未删减的原文，或许就能感知到作者在恋爱婚姻这一情节上安排的比重了，自然也能明白契诃夫的良苦用心了。

综上所述，学生因为年龄和经历的原因疑惑别里科夫恋爱情节的设置，教材对原著的删减加深了这种疑惑。但如果从人的属性、文学作品的惯用手法以及阅读原著入手，这个问题或许可以一目了然。笔者姑妄言之，诚恐贻笑大方，就此搁笔。

［1］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著，汝龙译.契诃夫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文章来源：恋爱婚姻家庭.青春 网址: http://lahyjtqc.400nongye.com/lunwen/itemid-4097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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